元好问是忻州秀容人,金时隶属河东北路,匪夷所思的是他屡屡自称太原人,且并非轻描淡写泛泛而谈,而是在重大场合。

他44岁上书蒙古中书令耶律楚材时,开篇自报家门称“门下士太原元某谨斋沐献书中书相公阁下”(姚奠中主编、李正民增订《元好问全集》卷39《寄中书耶律公书》);45岁撰《遗山自题乐府引》,末署“太原元好问裕之题”;48岁撰《太原昭禅师语录引》,末署“太原元某引”;66岁撰《陆氏通鉴详节序》,末署“太原元某裕之书”。元好问以沦陷京官身份呈书素不相识的蒙古中书令,极为谨慎郑重;文末署名,更是正规严肃。至于率意提及者随处可见:《千户赵侯神道碑》:“戊戌七月,以叔父之命,将就养于太原。”《伤寒会要引》:“戊戌之夏,予将还太原。”《蘧然子墓碣铭》:“乱后予客冠氏,将还太原。”《木庵集序》:“丁(原作“乙”,误)酉冬十月,将归太原。”尤其是《故物谱》末署“洛州元氏太原房某引”,称自家宗支为“太原房”,由此看来,《通仙观记》所说“太原人元某”还有族籍认同的意味。

基于这些情分,元好问的诗词中凝结着深切厚重的太原情结。

恋乡情深意浓

由于时代变乱、山西人安土重迁及自身秉性才情等原因,元好问的爱乡诗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,可以说是古代诗坛上一道靓丽的景观。现存深情怀恋太原的发轫之作是《初发潞州》:

潞州住久似并州,身去心留不自由。

白塔亭亭三十里,漳河东畔几回头!

隋唐以来并州辖境阳曲、文水之间,后成为太原的别称。元好问14岁去陵川求学,师从郝天挺,19岁告别恩师自陵川返乡,对从学六年之地陵川如同对故乡并州一样眷恋。先以恋乡之情比衬,后用特写镜头聚焦无数次回头的眷恋情形,后日离并时的情怀可由此想见。

诗人27岁时,鉴于蒙古频频南侵、家乡即将沦陷,遂举家南迁,包括三叔元升、兄长元好古等,近似西晋末的衣冠南迁,可见其归期渺茫的心境。路经太原将书籍寄存亲旧家时,他作《过晋阳故城书事》,怀着沉痛心情对宋人毁坏千古名城以致中原北门不守予以鞭挞,爱恋之感充溢其中:

惠远祠前晋溪水,翠叶银花清见底。

水上西山如卧屏,郁郁苍苍三百里。

中原北门形势雄,想见城阙云烟中。

望川亭上阅今古,但有麦浪摇春风。

君不见,系舟山头龙角秃,白塔一摧城覆没。

薛王出降民不降,屋瓦乱飞如箭镞。

汾流决入大夏门,府治移著唐明村。

只从巨屏失光彩,河洛几度风烟昏。

东阙苍龙西玉虎,金雀觚棱上云雨。

不论民居与官府,仙佛所庐余百所。

*役天财千万古,争教一炬成焦土。

至今父老哭向天,死恨河南往来苦。

南人*巫好禨祥,万夫畚锸开连冈。

官街十字改丁字,钉破并州渠亦亡。

几时却到承平了,重看官家筑晋阳。

晋阳故城遗址在今太原市西南晋源镇附近。此城始建于春秋末,历经北齐、隋、唐扩建,成为北方的*事重镇,五代时后唐、后晋、后汉、北汉皆于此勃兴。宋太平兴国四年(),宋*围攻晋阳,北汉主刘继元投降。宋太宗因此地久为龙兴之地,把晋阳城彻底毁坏。诗从晋祠写起,用浓墨重彩赞美太原景色如画、山川形胜,重点突出晋阳故城的雄伟壮丽、*斧神工。清顾炎武《日知录》载:太原府在唐为北都。晋阳宫在都之西北,宫城周二千二百五十步,崇四丈八尺。都城左汾(河)右晋(水),潜邱在中,长四千三百二十一步,广三千一百二十二步,其崇四丈。汾东曰东城,贞观十一年长史李勣筑。两城之间有中城,武后时筑,以合东城。宫南有大明城,故宫城也。诗人站在悬瓮山顶的望川亭上,将心中的晋阳故城与眼前的麦浪起伏对比,扼腕痛惜的万千感慨亦心潮翻滚,遂从迫使自身背井离乡的现实出发,联想到北宋兼并以来广大人民的被迁之苦,把灾难的成因归结于晋阳故城被毁,批判的矛头直指北宋最高统治者。他从*事、文物、文化等角度,对宋廷的野蛮残暴、愚昧无知予以无情的批判,特别是站在千百年来生长于此的父老乡亲的立场上,对赵宋攻灭沙陀族建立北汉*权没有视为正义的统一行动,表现出不分夏夷、以民为本评判是非的立场。诗中“至今父老哭向天,死恨河南往来苦”,哭诉宋廷强迫移民河南,这与欧阳修《晋祠》诗所说“顽民尽迁”“祖宗圣功”之完全站在赵宋立场上一味歌功颂德截然不同。

避乱南迁后,诗人的思乡之情特别强烈。“并州倦客初投迹,楚泽寒梅又过花”(《昆阳二首》),叹息流落他乡生计拮据盼归失望。“别却并州已六年,眼中归路直于弦”(《家山归梦图三首》),将思归之情表达得更加急切。两点之间直线最短,这是公认的真理。但也有这样的名言:“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,比海洋大的是宇宙,比宇宙大的是胸怀。”此句无理而妙亦正在于此。

《八月并州雁·三乡时作》更是深情无限:

八月并州雁,清汾照旅群。

一声惊晚笛,数点入秋云。

灭没楼中见,哀劳枕畔闻。

南来还北去,无计得随君。

诗人远望大雁,便揣想它是从并州飞来的,进而联想到这些大雁由北往南路经蒙古*占领区,傍晚才在汾河岸边安息,不料一声笛响,疑是劲弓,立即起飞,径入高云,直至河南,余悸仍在,高空奋飞,力竭声哀。末尾安慰大雁不用哀嚎,到下年春你还能北返,远胜于我有家难归的命运,思致近似“万里人南去,三春雁北飞。未知何岁月,得与尔同归”(唐韦承庆《南中咏雁诗》)。前三联层层铺垫,凸显大雁的悲苦,至尾联结穴处比对衬跌,卒章显志,收画龙点睛之效。至于其成因是蒙古势力太强大,还是金廷苟且偷安不思进取,则引而不发。《郁郁》“并州近日风尘恶,怅望乡书早晚回”,《落魄》“落魄宜多病,艰危更百忧。雨声孤馆夜,草色故园秋”,皆言及诗人关心太原近期战况,而故乡书信迟迟不来,忧心如焚、秋怀更切的情形。“无计得随君”篇终接微茫,寄慨遥深,其中蕴含着万般无奈酸辛,比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(李白《静夜思》)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(杜甫《月夜忆舍弟》)更觉缠绵凄恻、低回欲绝。

归乡百感交集

汴京沦陷,诗人被羁管山东后,情怀悲凉,思归更切:

憔悴南冠一楚囚,归心江汉日东流。(《梦归》)

西北并州隔千里,几时还我故乡春。(《三仙祠》)

荡荡青天非向日,萧萧春色是他乡。(《徐威卿相过……赠别二首》)

河外青山展卧屏,并州孤客倚高城。(《怀州子城晚望少室》)

并州北望山无数,一夜砧声人白头。(《雨夜》)

至48岁时,诗人羁管山东期将满,事先返乡安顿迁家事宜。他回到二十多年*萦梦绕的太原,悲喜交集,百感丛生,见《太原》:

梦里乡关春复秋,眼明今得见并州。

古来全晋非无策,乱后清汾空自流。

南渡衣冠几人在,西山薇蕨此生休。

十年弄笔文昌府,争信中朝有楚囚。

首联叙事,欲扬先抑,以昔衬今。用“眼明”表达久别重逢的激动神情,堪称“诗眼”。《晋书·文苑传·顾恺之》:“恺之每画人成,或数年不点目睛。人问其故,答曰:‘……传神写照,正在阿堵中。’”元好问洞悉此理,屡试不爽:“何时石岭关头路,一望家山眼暂明。”(《秋怀》)“眼明还似故乡归”(《为邓人作诗》)。

颔联有杜甫《春望》首句所说“国破”后唯有“山河在”其余皆非之意。合观《送娄生北上》“并府虚荒久,大城如废村”,《外家南寺》“眼中高岸移深谷,愁里残阳更乱蝉”,可知这二十多年来太原经历战乱的沧桑巨变。上句从历史学家的角度着眼,寄慨甚深。晋地表里山河,易守难攻,是阻挡游牧民族南下的战略要地。若任人唯贤,如唐初李勣任并州都督,曾深入大漠大破东突厥。所以好友赵元《修城去》(《中州集》)有“得一李勣贤长城,莫道世间无李勣”之感叹。下句“乱后”加“空”,暗寓了汾水对金廷任人唯亲遂致失守的哭诉幽怨。

颈联由国事转到身事,喜悲交织。“并州一别三千里,沧海横流二十年。休道不蒙稽古力,几家儿女得安全”(《初挈家还读书山杂诗四首》),如今劫后余生,终于能“以叔父之命,将就养于太原”(《千户赵侯神道碑》),完成“元氏太原房”叶落归根延续祖坟香火的重托,真是万幸!然而以亡国遗民的身份归乡,只好像周初伯夷、叔齐采薇首阳山那样了结残生,又是何等失落!

尾联再以昔衬今,凸显其仕金十年由朝官沦为囚徒的巨大落差,充满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英雄失路之悲,沉痛苍凉。

同时词作《感皇恩》则将国事悲慨切割,只就自己的身事而言,且偏重于叶落归根的喜悦,向心灵世界的深处单向开掘:

梦寐见并州,今朝身到,未怕清汾照枯槁。百年狂兴,尽与家山倾倒。黑头谁办得、归来早。

梁苑绿波,长安春草,惆怅行人暗中老。故人相送,记得临行曾道:故园行乐地,依然好。(末后乡人王怀玉乐府语也。)

词人36岁辞史馆职自汴京归嵩山时,有“*尘鬓发,六月长安道。羞向清溪照枯槁”(《洞仙歌》),用《战国策·秦策》所载苏秦说秦王不成而归,形容枯槁、唐岑参《因假归白阁西草堂》“误徇一微官,还山愧尘容”典。晚年归乡,则换“羞向”为“未怕”,在二者的考量中后者胜出。“百年”二句设想回到家乡时的欣喜若狂,可合观《读书山雪中》所示醉后狂态:“残生何意有今年,突兀家山在眼前。东家西家百壶酒,主人捧觞客长寿。先生醉袖挽春回,万落千村满花柳。山灵为渠也放颠,世界幻入兜罗绵。”“黑头”句用南朝梁江总遭乱避难远方数年始还家典,撇去杜甫《晚行口号》“远愧梁江总,还家尚黑头”之“远愧”,用反问句式,虽白头返乡也足可庆幸之情溢于言表。下片换头本江淹《别赋》“春草碧色,春水绿波。送君南浦,伤之如何”,冠以“梁苑”“长安”,思绪指向少时赴试京都的情形,惆怅壮志未酬点到为止。最后端出当年离乡时故人王怀玉赠别语,说明自己二十年来对此念念不忘。“故园行乐地,依然好”是全词的主旨,它在词人的心目中有无数儿时的回忆,是永远可以依偎的温馨归宿。

忆乡感时抒志

与《感皇恩》同时期的词作《木兰花慢》揭示内心世界,触角向更广阔的时空延展:

对西山摇落,又匹马、过并州。恨秋雁年年,长空淡淡,事往情留。白头,几回南北?竟何人、谈笑得封侯?愁里狂歌浊酒,梦中锦带吴钩。

严城笳鼓动高秋,万灶拥貔貅。觉全晋山河,风声习气,未减风流。风流,故家人物,慨中宵、拊枕忆同游。不用闻鸡起舞,且须乘月登楼。

开篇叙事,用“又”由今及昔。首先引发“恨”的是往昔避乱河南思乡南归的悲苦。唐卢照邻《昭君怨》:“愿逐三秋雁,年年一度飞。”李峤《水调歌》:“不见只今汾水上,唯有年年秋雁飞。”“秋雁年年”用此典,忆及《八月并州雁》“南来还北去,无计得随君”等事。“长空淡淡”暗寓望眼欲穿,可合观“别却并州已六年,眼中归路直于弦”(《家山归梦图三首》)。“谈笑得封侯”本杜甫《复愁十二首》:“闾阎听小子,谈笑觅封侯。”“梦中锦带吴钩”,可合观《望归吟》:“少年锦带佩吴钩,独骑匹马觅封侯。”同卷《并州少年行》对此有大展宏图的勾勒:“我欲横江斗蛟鼍,万弩迸射阳侯波。或当大猎燕赵间,*熊朱豹皆遮罗。男儿万马随撝诃,朝发细柳暮朝那,扫云黑山布阳和。归来明堂见天子,*金横带冠峨峨。人生只作张骞傅介子,远胜僵死空山阿。”词人早年意气风发,有“为名臣、奇士,以千载自任”(《兴定庚辰南京状元楼宴集题名引》)的雄心壮志;中年曾感慨“古来豪侠数幽并。鬓星星,竟何成?他日封侯,编简为谁青”(《江城子》“醉来长袖舞鸡鸣”);如今虽已白头,但往昔的豪情壮志仍时时在梦中闪现,反观亡国遗民的身份,只好以“狂歌浊酒”驱遣壮志未酬的悲慨。

下片由今及古,由己及人。“严城”句本杜甫《水宿遣兴奉呈群公》:“高枕翻星月,严城叠鼓鼙。”“慨中宵”句本刘琨《重赠卢谌一首》:“中夜抚枕叹,想与数子游。”“闻鸡起舞”用刘琨、祖逖勤学苦练励志报国典。“乘月登楼”典出《晋书·刘琨传》:“在晋阳,尝为胡骑所围数重,城中窘迫无计,琨乃乘月登楼清啸。贼闻之,皆凄然长叹。中夜奏胡笳,贼又流涕嘘唏,有怀土之切。向晓复吹之,贼并弃围而走。”刘琨临危受命并州刺史时上书,言“此州虽云边朔,实迩皇畿,南通河内,东连司冀,北捍殊俗,西御强虏,是劲弓良马勇士精锐所从出也”(《晋书·刘琨传》),词人的思绪由此向并州城池、地方风尚、杰出人物延伸,连用有关刘琨的典故,赞颂并州尚气任侠、多豪杰之士自古而然,强调刘琨慷慨悲歌的“风流”仍须延续,暗寓了自己要继往开来,将并州文化发扬光大。

耶律楚材《和太原元大举韵》“元氏从来多慷慨,并门自古出英雄”,郝经《遗山先生墓铭》“挟幽并之气,高视一世”,他们都认为元好问是并州文化这一土壤气候中结出的硕果,其大要表现如下:在励志报国方面,他以并州少年自许,《并州少年行》“著鞭忽记刘越石,拔剑起舞鸡鸣歌”之志向,还见于“君不见,并州少年作轩昂,鸡鸣起舞望八荒”(《雪后招邻舍王赞子襄饮》),“长安城头乌尾讹,并州少年夜枕戈”(《涌金亭示同游诸君》)及《江城子》(醉来长袖舞鸡鸣)等。在为官尽责方面,元好问《四哀诗》“当官避事平生耻”,肯定这一官德,强调责任担当,这种为官献身思想即来自于“洛州元氏太原房”之其嗣父元格(《南冠录引》:“十八,先府君教之民*。从仕十年,出死以为民。”),其“可惜并州刘越石,不教横槊建安中”(《论诗三十首》)的诗歌主张,涉及到刘琨悲歌慷慨与并州文化的联系。其“慷慨歌谣绝不传,穹庐一曲本天然。中州万古英雄气,也到阴山敕勒川”(同上),否定传统贵夏贱夷的等级观念及“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”的同化理念,肯定敕勒族民歌的诗学取向,以及编有金一代诗,收入女真、契丹诸族诗人,改原名《国朝百家诗略》为《中州集》,倡导多民族文化优势互补合力共创中华文化的理念,亦与并州古来多民族和谐共处的地方风尚密切相关。

以上这些,也许是元好问根深蒂固地认同太原、对她*萦梦绕并在诗词中屡屡提及的原因。由此看来,现今太原市在汾河景区建设雁丘园,对地方文化建设继往开来大展宏图具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。

作者为山西忻州原平市人,中国元好问学会名誉会长、中国辽金文学学会副会长。曾任忻州师范学院教授、元好问研究所所长。著有《元好问年谱新编》《元好问诗编年校注》《元好问文编年校注》《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·元好问集》等。

来源:锦绣文丛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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